《汉家宫阙》连载之二十四：罪己轮台(二)

　　徐凡

　　李广利叛国，七万汉军湮灭，对汉武帝的自信和健康都构成了巨大的打击。这次失败迫使汉武帝开始反思自己的得失功过，深刻影响了汉帝国的内政外交。第一个重大转变是卫太子案的峰回路转。所谓的巫蛊案被证明是子虚乌有，事情真相逐渐明了，汉武帝内心确信卫太子所为是被逼无奈的莽撞之举，并没有篡权夺位的心思，擅动刀兵的过错也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，再经过刘屈氂和李广利事件，汉武帝更加怀念卫太子的恭顺仁厚。此时，一个人恰逢其时的上书，勾起了汉武帝的思念和怒火，卫太子案完全转向了另一面。高寝郎田千秋一直同情卫太子的遭遇，终于鼓足勇气向汉武帝申诉太子的无辜。他不敢直斥汉武帝的过错，而是假借一个白头老翁的托梦，白头老翁让他转告武帝，太子发动兵变是子盗父兵，罪不过笞刑，至于擅杀江充，应受的处罚更加不值一提。上书的内容正好契合了武帝的心思，汉武帝马上召见了田千秋，听到他为太子的辩白，深以为然，将其擢升九级，拜为大鸿胪。因为田千秋的仗义执言，卫太子的冤屈得到伸张，千秋九迁成为一时美谈。

　　田千秋被重用，说明了卫太子案开始被重新审视。诸如这样的宫廷政变，在君主专制时代并不鲜见，尤其是皇帝老迈、储君年长，政权更替往往出现危机。储君年幼时，皇帝为其荫庇，君储之间最能和谐融洽。随着储君年纪渐长，政治上开始崭露头角，臣僚们开始附翼攀鳞，希冀在新君即位后谋求一席之位。此时，新旧统治集团交替，皇帝从万众瞩目的巅峰逐渐隐退，内心固然发生变化，君储之间极易发生冲突。汉武帝末年，卫太子当了31年的太子，孙子刘询(后为汉宣帝)都已在襁褓。汉武帝日渐迟暮而雄心不减，但健康状况却每况愈下，看着自己扶持的太子深得臣民的拥戴，汉武帝既有欣慰也有失落。汉武帝对岁月流逝的恐惧因为巫蛊案爆发了，他把自然规律归咎于他人的恶意中伤。汉武帝处置卫太子案的方式恰好印证了他晚年的心理变化，当他确知卫太子的政变事出有因，转而迁怒他人。江充已经被卫太子捕杀，汉武帝犹不解恨，族灭了江充家族，江充致死都未能明白疏不间亲的道理，落得深思族灭的可悲下场。江充扳倒赵太子丹实属侥幸，他向赵王举报反而被赵王出卖，导致父兄遇难。江充没有反躬自省，再次离间武帝父子，终使自己和族人遭受灭顶之灾。汉武帝惩治了江充家族，将另一主犯苏文烧死在横桥上，其他参与围捕逼迫太子的官吏也同样治罪，许多人尚还期待着封官进爵，转瞬间只是黄粱一梦。武帝下令，只要对太子及家人动以刀兵的官吏兵卒，一律族诛。为纪念太子，汉武帝下令在皇宫内营建思子宫，并在太子遇难的湖边修筑归来望思台。

　　武帝朝末期内外政策的第二个转变是汉武帝颁布轮台(罪己)诏。巫蛊案平息后，刚刚晋升为大鸿胪的田千秋被任命为武帝朝的最后一任丞相，加封富民侯。为人成事需要一些运气和福德，田千秋才能并不卓异，因为仗义为太子申辩，迎合了武帝的心意，几个月内被拔擢为帝国的丞相。田千秋治国或许欠缺经纬之才，但他敦厚诚朴，与人为善，恰恰满足了武帝朝末期政局动荡、人心思安的需要，政绩反而超过了前面几任。田千秋为相十年，因辅佐幼帝(汉昭帝)有功，为褒奖他的劳苦，昭帝特许他乘小车出入皇宫，大臣们尊称他为车丞相，子孙遂以车为姓，并尊车千秋为车姓的始祖。桑弘羊等人仍然秉承着武帝朝一贯的对外政策，他们主张对匈奴和西域采取积极进取的战略。桑弘羊等人上书，轮台东部有大片易于耕作和灌溉的农田，如果迁移军民到轮台屯田耕战，可以作为西进的桥头堡，威慑西域诸国，打击匈奴。桑弘羊等人的方案没有错，但是不合时宜，经过连续两次巫蛊案，卫太子横死，漠北兵败，汉武帝受到极大的触动。一系列危机后，汉武帝深刻感悟到帝国的最大威胁不是在外域，而是长期穷兵黩武、滥用民力导致的内部矛盾激化。汉武帝因应这次上书，对外颁布罪己的轮台诏，对过去涸竭民力的作法作出反思，并检讨贰师军覆亡的责任。汉武帝认为，在国力困窘的情况下，继续扰劳百姓、擅动刀兵是很不明智的，昔日汉帝国远征车师国，即使在战事顺利的情况下，仍有数千人死于行军途中，何况轮台还要西出车师国千余里，期间的艰难险阻可想而知。汉武帝不仅批驳了桑弘羊等人的建议，还明确了富民休养的国策，“当今务在禁苛暴，止擅赋，力本农”，而他加封丞相田千秋为富民侯就是喻示着汉帝国治国理念的转变。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，汉武帝同时任命精通农业技术的赵过为搜粟都尉。赵过改造、普及很多方便耕作的农用器具，在他的推动下，官方农业技术推广很成功，农民可以用更少的劳力投入获得更多产出。

　　汉武帝成为杰出君主的一个因素就是能够反思，使他的帝国不至于重蹈秦国灭亡的覆辙。秦国灭亡有一个偶然因素就是赵高等人策划了沙丘之谋，让不合格的继承人上位，加速了秦帝国的崩溃。汉武帝显然接受了这个教训，慎选继承人和辅政团队，使汉帝国的政权更替保持了大致稳定。昌邑王刘髆因刘屈氂、李广利的密谋当然被排除出遴选范围，且不久后病死，其子刘贺继位为昌邑王。汉武帝子嗣不多，卫太子、昌邑王死后，只有燕王刘旦、广陵王刘胥寥寥几人，还有就是钩弋夫人所出的幼子刘弗陵。诸子中以燕王刘旦最年长，而且博学多辩，刘旦以为按年序论，自己是太子的不二人选。刘旦急不可耐向武帝上书，要求进宫宿卫，他的用意再明显不过，结果适得其反，触动了汉武帝的逆鳞。汉武帝不但杀了送来奏书的燕王使者，而且找借口削减了燕王旦的封地，燕王旦弄巧成拙，丧失了进身的可能。刘旦的同胞兄弟刘胥也没能入选，刘胥出身尊贵，却是个恃武好勇、不守法度的匹夫，平日里行为不端被武帝多方斥责，显然不是合格的继承人。最后，汉武帝属意幼子刘弗陵，刘弗陵不过六七岁，却体型健壮、聪明颖悟，有几分武帝少年时的影子，所以有意立刘弗陵为太子。但汉武帝也有顾虑，一旦自己晏驾，幼帝继位，很容易发生后宫干政恶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