汉家宫阙连载之二十三：罪己轮台(一)

　　徐凡

　　汉武帝尽管有了悔意，但为了维持帝王可笑的尊严，没有明令赦免太子，追缉仍在继续。卫太子为储君长达三十一年，宽和仁厚，与汉武帝素来任用酷吏峻法的做法相左，民间对卫太子多抱有同情。太子东逃到湖县，藏匿在泉鸠里一户人家。胡县又号称桃林之塞，黄河流经域内，两岸山谷深邃，林沉木繁而白日成昏，极有利于藏匿。史书上没有记载这户主人的片言只语，但他毫不犹豫地收留了卫太子，主人家境贫寒，常靠卖屦供奉太子日常费用。世间有担当道义的志士，也有贪图富贵的宵小，太子有一故人住在湖边，听说举报太子下落有丰厚的赏金，就向官府报告了太子的行止。因为诏书上对抓获太子有丰厚的赏格，地方官见大功劳唾手可得，马上率官吏包围了太子的居所。太子兵谏失败，无数人受到牵累，内心煎熬，不愿再受到官吏的折辱，自杀身死，主人为卫护太子被杀，太子二子混乱中遇害。卫太子死后，汉武帝虽然顾及皇权不愿翻案，但这场政治风波对汉武帝造成的冲击极大，是促使汉武帝晚年颁布罪己诏的内在动因。

　　汉武帝颁下罪己诏，客观原因是后期对匈奴作战的第三次也是最大一次失败。汉武帝刚刚承受失子之痛，公元前90年，匈奴人进犯，攻入酒泉、五原，杀死两郡都尉。汉武帝把心中的忿怒发泄到匈奴人头上，他发动了规模庞大的反击战。分别派遣李广利率七万人出五原，商丘成率二万人出西河，马通领四万骑兵出酒泉，准备与匈奴人大干一场。主不可以怒而兴师，将不可以愠而攻战，一旦上位者因愤怒擅动刀兵，就会失去冷静，部署亦会破绽百出。汉武帝这次作战没有经过详细的计划，没有组织有效的后勤保障，他的举动恰恰落入匈奴狐鹿姑单于的精心设计。

　　与汉帝国刚经历过政治动荡不同，匈奴政通人和，首先在内部政局上占了很大优势。公元前96年，且鞮侯单于死，长子左贤王和次子左大将最有可能继位。左贤王恰好不在单于庭，且健康状况不佳，匈奴部落贵族们计议着改立左大将为单于。左贤王正在赶来的路上，听到王庭传来的消息，害怕到了王庭会遭遇不测，就中途滞留了。左大将得知兄长的消息，主动派人去迎接左贤王，左贤王狐疑不决，推辞自己有病，不利于继位单于。左大将为了匈奴的团结，是真心拥立左贤王，为打消兄长的顾虑，派人告诉左贤王，我是真心支持你的，你如果觉得心意上过不去，我们约定好，等你死后，再传位给我好了。游牧民族兄终弟及是常有的继承方式，左贤王至此才相信左大将是一片赤诚，他赶到王庭继位为狐鹿姑单于，左大将被新单于封为左贤王。

　　狐鹿姑单于采取避其锋芒，诱敌深入的战术。他把王庭迁移到更北方的郅居水，左贤王把部落民众迁离余吾水六七百里的地方。汉军由于事先没有充分准备，此次草原作战除了后勤难以为继，各路进军的路线没有协调一致，前期的敌情情报严重缺失。草原和平原地区最大的区别是没有参照物，平原有城邑、树木、山峦、道路可以作为标志点，而大草原辽阔无际，只能依靠日月星辰提供基本的方向指引，因此前期的情报准备至关重要。商丘成军就遭遇了这样困扰，因为没有找到对方的主力，只能回师。马通军进至天山，遭遇了匈奴大将率领的二万骑兵，匈奴人一看汉军军容严整，未敢和汉军交战，马通军无所得失。相对商、马两支偏师，贰师将军李广利率领汉军主力，凭借优势兵力，取得了一些小胜。从以上战绩看，比较双方的实力，汉军虽然连遭两次挫折，双方各有得失，如果没有发生后来的变故，汉军还不至于遭遇重大挫折。

　　这次变故肇始于嗣位之争。卫太子被废，贰师将军李广利的外甥昌邑王刘髆成为嗣君的热门人选。汉武帝派李广利出征匈奴，丞相刘屈氂代表朝廷送至渭桥，李广利私下游说刘屈氂，托他联络群臣，拥立昌邑王为太子。丞相刘屈氂本就是皇族，与李广利又是儿女亲家，意味着如果刘髆成功上位，这位刘丞相就能获得更大的政治利益，相位就更加稳固了。不料他没有等来昌邑王立为太子的好消息，自己先陷于巫蛊案成为又一牺牲品。内者令郭穰上告，丞相夫人和贰师将军李广利共同请施巫术，祈立昌邑王为太子。可怜刘屈氂担任丞相后，战战兢兢，丝毫不敢违忤武帝的意旨，尽管如此，汉武帝对这个皇族丞相并不待见，几次找借口打压罢免，堂堂帝国丞相成为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奴仆。刘屈氂深知这个帝国相位的险恶，不敢有丝毫抱怨，但是刘屈氂妻子出生豪贵，忍不下这口气，又因她儿子迎娶了李广利的女儿，与李广利密谋扶持昌邑王继位。汉武帝乾纲独断，且对巫蛊之术深恶痛绝，得到郭穰上告后，诏命严查。酷吏们不费吹灰之力，很快查获铁证，汉武帝对所涉人员一律严惩，即第三次巫蛊案。

　　如果没有李广利率军出征，这次巫蛊案掀不起大风浪，汉武帝一意孤行，终使局势不可收拾。汉武帝下令处死刘屈氂夫妇，并把李广利的家人也一并收监。汉武帝自认为这样做没有什么不妥，姻亲连坐在封建王朝并不鲜见，只是时机选择上极端错误。汉武帝后期在用人方面可谓昏聩，既族灭了李夫人的两位兄弟，就不应继续重用军事才能平庸的李广利，已然派李广利出征匈奴，抓扣他的亲属就非常不明智了。李广利在前线获知噩耗，家人因牵连巫蛊案都被下狱，阖族覆灭的危机迫在眉睫。李广利把情势告诉了心腹胡亚夫，胡亚夫因逃避罪责才从军，担心回到长安自己也难逃法网，就力劝李广利叛逃。李广利还在徘徊犹豫，他深悉汉武帝好大喜功的性格，如果自己立下足够的军功，还有一线生机。汉军主力到了郅居水，匈奴部落早已北迁，李广利派部将率二万精锐骑兵渡过郅居水追击匈奴。李广利已经是孤注一掷，如果还不能和匈奴人决战，汉军将面临后勤断绝的绝境。这支汉军精骑遭遇了匈奴左贤王和左大将的二万骑兵，一番厮杀，匈奴兵死伤惨重，左大将战死。汉军凭借过硬的军事素养，在极端困难的情况下使战局稍稍起色，但汉军统帅层却发生了内讧。汉军长史等部分高级将领知道了李广利的图谋，他们认为贰师将军求功心切，把汉军带入极端危险的境地，必须阻止他的冒险。他们策划要抓扣李广利带回长安，李广利经过家族的历次劫难，对危险的临近有异乎寻常的感知。李广利察觉了长史等人的意图，他在军营内发动了兵变，杀害了长史等人。李广利无罪诛杀高层官员，引起汉军大哗，而且杀了长史，李广利就失去了回到长安的可能。李广利只能考虑自己的出路了，他准备在草原上自立为一方诸侯，因此带兵回军燕然山。匈奴人不清楚汉军内部发生的变故，但知道汉军千里转战已经人困马乏，哪里容对方安然退兵。狐鹿姑单于亲自率五万匈奴骑兵层层阻击，一方占尽天时、地利，一方战力强悍，汉军虽败不乱，两军的厮杀异常激烈。汉军的优势随着时间推移逐渐丧失殆尽，失去了所有辎重和粮草补给，统帅层分崩离析，将士彼此猜忌，一盘散沙的汉军终于倒在了昔日手下败将的面前。匈奴主力乘夜发动进攻，前后夹击，失去指挥的汉军大败。最后关头，李广利选择了投敌，七万汉军精锐至此非死即降，汉武帝遭逢前所未有的惨败。概观这次战败，非由军事，而因政治、人祸，汉武帝擅兴巫蛊之狱，轻言战事，暴戾乖张，终于造成了严重的军事失利。

　　(作者单位：龙湾区人民检察院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