侘寂之爱 ——《嫌疑人X的献身》影评

　　谷崎润一郎在《阴翳礼赞》一书中，表达了对日本审美和设计观念的认识。他自述对美式亮晃晃的牙科器具感到毛骨悚然，而偏爱于朦胧微光中，欣赏以黑、褐、红为底色的漆器。能称之为美的，一定不是那些光鲜亮丽的浮华耀眼之物，而是沉郁柔和甚至已有破损的物品。他写道，“我们喜爱那种光亮消失、有时代感、变得沉滞黯淡的东西”。影片《嫌疑人X的献身》中石泓的形象，非常符合这种日式审美观。

　　石泓——一个落魄的中学数学教师，曾经的天才少年。他的发型丝毫不入时，衣着永远是灰色的，灰头土脸、不修边幅。他的表情沉默黯淡、鲜有笑容，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显衰老。他的生活似乎是两点一线，每天经过同一条江滨小道，进同一家店买同样的套餐。除了数学，没有业余生活，没有交际娱乐。他的人生并不令人羡慕，但这并不妨碍他成为“审美的对象”。日式审美，崇尚“侘寂”——当西方人热爱不朽、追求永恒时，“侘寂”欣赏的却是凋零隐匿、离群索居，欣赏冻结的时间节点中，人物当下的状态。以侘寂为视角，无论是一朵枯萎的花，一座未经修饰的茅屋，还是一个颜色斑驳的茶壶，一名真实而落魄的人物，均可令人赏心悦目。

　　影片中石泓的家，与他的形象一样，也是灰色的。并不宽敞的家中，有小小的黑板、小小的桌椅、小小的台灯，此外进入镜头的便是叠至天花板的书和小小的窗户，没有任何时髦的家具。作为陈婧的隔壁邻居，石泓家中相较竟要昏暗的多，这样的用光设计看似无意，实则是影片有意为之。就像日本寺庙中的庭园设计，不需要大量的水，也几乎没有任何开花植物，而是使用一些常绿树、苔藓、沙、砾石等静止不变的元素，营造枯山水庭园，以期达到自我修行的目的。石泓的家，不为社交享乐而设，只为钻研数学、为女主的出场。东野奎吾原著中写“他压根没有想和她们发生关联的欲望，他认为她们是自己不该触碰的对象。同时他发觉数学也是如此，对于崇高的东西，光是能沾到边就够幸福了”。无论数学还是爱情，于石泓都像是一场自我修行。

　　石泓的生活是一成不变的灰，直到陈婧的出现。最美的不是天地间白雪茫茫一片，而是落在茫茫白色上的零星红色花瓣。陈婧就是灰色生命中的那一抹红。“究竟爱一个人，可以到什么程度，究竟什么样的邂逅，可以舍命不悔”。石泓是在什么时候爱上陈婧，陈婧会不会回应他的爱情，影片没有明确交代，而是留给观影者想象的空间。日式的美不是把美的东西放在人前，而在于把美的东西藏起来，让人去猜它的存在。然而美的爱情，必须有所缺憾。日本的审美意识强调舍弃、残缺、遗憾，一直舍弃，直到不能再舍弃为止。枯山水就是舍水的过程。影片中的石泓主动舍弃了爱情，又舍弃了自由。

　　“有时候，一个人只要好好活着，就足以拯救某人”。影片中最感人的便是这句石泓的内心独白。他内心有爱，仿佛梵高漩涡状的星空，激烈痴狂、暗流汹涌，却以最最内敛节制、朴素安静的方式表达出来。谷崎润一郎说，“我们爱附着了人的污垢、油烟、风沙雨尘的东西”。所谓“爱着”，我们爱一个人、爱一件物品，是因为其上附着了人的痕迹、岁月的痕迹。石泓爱陈婧，是因为陈婧身上附着了他对正常人生活的渴望。他无疑懂得，万物无法完美持久，所以不与命运相争，万物不可避免走向衰败，所以不与时间相争，于是反而赢得了超越时间的美。

　　“逻辑的尽头，不是理性与秩序的理想国，而是我用生命奉献的爱情”。就像千利休把地面打扫干净，然后轻轻摇晃树木，不规则地落下少许枯叶，石泓不轻易打扰、不轻易介入陈婧的生活，只是每天到她工作的小店买一份经典套餐——或为美，或为爱，他们都在非常用心地做出无意的感觉。

　　这样的美，这样的爱情，给人的感觉是侘寂。

　　(作者：平阳检察 李喆人)